我永远喜欢书中的最后一页
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阿赫玛托娃(Анна Андреевна Ахматова,1889-1966),俄罗斯女诗人
漫歌集
阿赫玛托娃
三个秋天 |
夏日的微笑让我简直无法理喻,
可我也找不到冬天的秘密,
但是,一年中有三个秋天
我的观察几乎确定无疑。
第一个秋天——像节日一般忙乱,
仿佛故意刁难逝去的夏日,
落叶纷飞,像撕碎的笔记本碎片,
青烟飘渺,芳香阵阵,
一切都湿润,明亮,色彩斑斓。
白桦树带头翩翩起舞,
身披镂空的装束,
隔着篱笆向邻居匆忙地抛洒
转瞬即逝的泪水。
但这是常有的——像故事刚刚开始。
好像只过了一分,一秒——第二个秋天
就来临了,像良心一般冷静,
像空中的雾霭一样幽暗。
一切都仿佛瞬间变得苍白和衰老,
夏日的悠闲被洗劫一空,
远方金号的行军口令
飘散在芬芳的雾气中……
高耸的苍穹掩藏在
它神香弥漫的寒冷气流中,
当寒风骤起,大地袒露无遗——
人们即刻明白了:悲剧结束了,
这不是第三个秋天,是死期。
1943年11月6日
塔什干
阿赫玛托娃,1948
我永远喜欢书中的最后一页…… |
我永远喜欢书中的最后一页
远甚于其他页码——
当我已经全然不再对男女主人公
感兴趣,许多年
就这样逝去,对谁都不惋惜,
也许,作者本身
已经忘记了故事的开端,
甚至“永恒都苍老了”,
就像一本优秀的书中所说。
但是现在,现在
一切都接近尾声,而作者要重新
不可逆转地陷入孤独,而他
正极力成为一个机智的人
或者正在死去,——宽恕他吧上帝!——
适合有一个奢华的尾声,
就像这样,譬如:
……只是在两个家庭中
在那个城市(名字不清楚)
留下一张侧影(在雪白的石灰墙壁上
被不知谁勾勒出),
不是女人的,也不是男人的,但充满神秘。
于是,像人们所说,当月光——
呈现绿色,低低的,中亚的月光——
沿着这些墙壁在深夜奔跑,
特别是在新的晚上,
你就会听见什么轻微的声响,
一些人以为这是哭泣声,
另外一些人能听出其中的词语。
但所有人都厌倦了这个奇迹,
去看的人少了,本地人已习以为常,
听说,在那些房子其中的一间,
该死的侧影已经用毯子罩起。
1943年11月25日
塔什干
塔什干,1936
我从深渊里大声疾呼——我这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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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深渊里大声疾呼——我这代人
很少品尝到甜蜜。你看
只有风在远方发出低沉的长鸣,
只有记忆在为死者们唱着哀曲。
我们的事业还未完成,
我们的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
到希望的分界线,
到伟大的春天的顶峰,
到百花怒放
只剩下一次喘息……
…………
两场战争,我这代人,
照亮了你痛苦的道路。
1944年3月23日
塔什干
我已经有七百年没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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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有七百年没在这里,
但什么都未曾改变……
上帝的仁慈从不容置疑的高空
流淌下来,一如往昔,
还是那样的星辰与流水的合唱,
天空的穹窿还是那般黑暗幽深,
微风还是那样吹动着谷物,
母亲唱的还是那首歌曲。
它多么结实,我亚洲的房子啊,
不必为它忧虑……
我还会回来。盛开吧,栅栏,
快注满吧,清澈的水潭。
1944年5月5日
阿赫玛托娃石像,by Amedeo Modigliani
回忆包含三个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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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泓泉水——是遗忘冰冷的源泉。
它最为甜美,消除着内心的灼热。
——普希金
回忆包含三个阶段。
第一个——仿佛是昨天。
心灵栖息在它们美好的穹窿之下,
肉体在它们的荫蔽下怡然自得。
欢笑还未停止,眼泪流淌而下,
墨水的斑痕无法从桌子上擦去——
如同内心的烙印,那一吻,
唯一的,惜别的,永志难忘……
但这些持续得不会太久……
头顶上已然不是天空的穹窿,而是在某处
荒僻的郊外一座孤独的房子,
那里冬季严寒,夏日酷热,
一切事物上都覆盖了蜘蛛和尘土,
火焰般的书信正在腐烂,
画像悄悄地更换,
人们去那里像是走向墓地,
返回后,用香皂不停地清洗着手臂,
从疲惫的眼睑里
抖净迅速滑落的泪水——还有沉重地叹息……
但时钟嘀嗒,春天转换
一个接一个,天空化为绯红,
许多城市改变了名字,
事件的见证者已然不在,
没有谁可以一起哭泣,没有谁可以一起回忆
身影慢慢离我们而去,
我们已经不能召唤他们,
如果他们归来会令我们恐惧。
哦,突然醒来后,我们看见,我们甚至
忘记了通向那座孤零零房子的道路,
因羞惭和愤怒而窒息,
我们奔向那里,但是(如同梦中所遇)
那里一切面目全非:人,物,墙壁,
谁也不认识我们——我们成了陌生人。
我们去的不是地方……我的上帝!
而此刻最痛苦的事发生了:
我们意识到,我们不能把那些过去
放进我们生活的边界里,
它对于我们来说是如此怪异,
就像是我们房子的邻居,
那些逝去者,我们最好不认识,
而那些人,被上帝命令和我们别离的人,
出色地绕过了我们——甚至
生活得越来越好……
1945年2月5日
喷泉楼
阿赫玛托娃赠与布罗茨基的诗稿
如果所有人,想在这尘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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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所有人,想在这尘世之上
乞求我精神上的援助,——
所有痴呆的和聋哑的,
被抛弃的妻子们和残疾者,
服苦役的人和自杀者,——
他们每个人付给我一个戈比,
就像去世的库兹明所说,
那样我都会“富得整个埃及无人匹敌”……
但他们没给我一个戈比,
而是和我一起分享了力量,
于是,我成为了世界上最有力的人,
因为,对我来说这也没什么困难。
1961年3月30日,复活节前的礼拜日
列宁格勒,红色骑兵军大街
战时的列宁格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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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真没有白白地一起过穷日子,
甚至没有希望作一次喘息,——
我们一起发誓——一起投票表决
平静地继续走自己的路。
不是因为,我纯洁地留了下来,
如同上帝面前的蜡烛,
我和他们都曾跪倒在刽子手的
血淋淋的僵偶前哀求。
不,我不是在陌生的穹窿下
也不是在陌生羽翼的庇护下,
当时我和我的人民在一起。
多么不幸,我的人民也在那里。
1961年6月21日
背弃了所有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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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弃了所有诺言,
从我的手上摘下戒指,
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你什么都帮不了我。
在这个夜晚,为什么
又派自己的灵魂来探望我?
他健美,年轻,红发飘逸,
简直像一位妇女,
低声说着罗马,引诱我去巴黎,
还像个哭丧的女人哀号不已……
说什么,他不能没有我:
情愿受羞辱,甘愿下牢狱……
没他,我也可以。
1961年8月4日晚
科玛罗沃
阿赫玛托娃与她的狗,1962,科玛罗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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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总是非同寻常。
隐藏起寂寞,痛苦,恼怒,
诗人——成了殷勤的主人,
读者——成了赏识的客人。
一位诗人引他们走进木头小屋,
另一位——带他们进入窝棚的拱顶,
而第三位——直接把他们领进了倦怠的夜晚,
我给自己读者的——是漂亮的拷刑架。
为了什么,他们是谁,从哪里来,
走在一条死路上,
是什么吸引着他们——是怎样的神物,
一颗什么样的魔法星辰?
但他们所有人都肯定清楚,
为此会等到什么样的奖赏,他们知道,
留在这里是危险的,
此处不是伊甸园。
且等一等!他们会再次汹涌而来,
这一时刻不可避免……
同时——内心会被自己冷漠的怜悯
所折磨。
1961年8月13日
科玛罗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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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那些不流泪的人
没有谁比我们更傲慢,更纯朴。
1922年
我们没有把她装进珍贵的香囊佩在胸前,
也没有痛哭流涕地为她谱写诗篇,
她从不触及我们痛苦的梦境,
也不让我们觉得她像上帝恩赐的乐园。
在内心我们不会把她当作
可以买来卖去的商品,
我们在她之上生病,穷困,沉默无言,——
甚至对她从来都不会思念。
是啊,对于我们,她是套鞋上的泥泞,
是啊,对于我们,她是牙齿间沙子的碎裂声。
我们把她磨成粉,揉为团,碾作尘,
她也不会和其他东西相混。
当我们躺进她的怀中,和她融为一体,
称她为自己的故土——如此自由轻松。
1961年12月1日
列宁格勒,医院,港湾。
阿赫玛托娃的遗容照,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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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吹灭那些作为信物的蜡烛,
我的神奇美妙的夜晚结束了,——
刽子手,自封为王者,先知,
哎,检察官的话语,
一切都远去了——我正梦见你!……
他跳舞一直跳到诺亚方舟前,
在暴雨,狂风和大雪之后
你的身影出现在永恒之岸上空,
你的声音从黑暗之核发出。
一个一个地叫着名字!你不断地
再次大声呼唤着我……“安娜!”
一如从前,你称呼我为“你”。
1963年5月13日
科玛罗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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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你的信仰干杯,也为了我的忠诚,
为了我们二人同处万恶的边缘,
让我们永远都被施以魔法,
但世间没有比冬天更美的季节,
天上没有比十字架更美的图案,
没什么比项链更轻盈,比大桥更漫长,
干杯!为了那无声掠过地,飘浮的一切,
为了我们不能相见,
为了至今我还在梦见你,
尽管通向那里的大门牢牢关严。
1963年7月6日 晨
科玛罗沃
晴朗李寒 译
《阿赫玛托娃诗全集:1958-1965》,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本期编辑: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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